作者:陈应松
它咀嚼着坚硬的果实,宽大的嘴唇边全是残渣。在茂密的箭竹丛里,在荒凉寒冷的高山草甸上,在悬崖畔,它们面对着太阳,满眼虔诚。低垂双手,犹如一个怪异的山妖。沉重、神秘,红色的毛发就像是树上生长的云雾草。它们孤独地行走在森林深处,额头凸出的大脑袋半缩着,胼手胝足,若有所思,肌肉充满张力,健硕的臀部笨拙扭动,眼睛善良、遥远而诡异。张开大脚趾,紧抓着地上的腐殖质,像一个长满青苔的幽灵,像沉睡过几万年醒来。它们的传说就是一串串的大脚印,和挂在树枝上的红毛发。它们与人躲猫猫,刀枪不入,追踪不见,相遇无期,是一个在阴郁的山林里若隐若现的意象。
在各式各样的传说版本中,阔嘴、豁鼻、大牙、双臂奇长、满身红毛、身材高大的野人魅影总是从天而降,猝然出现在你的面前。它挡住你的去路,或者它从你背后一把抱住你,大笑不止,当你快窒息的时候,你想起老人们说的,就喊:“修长城!修长城!”野人本来是秦时因修长城避难的人,在深山老林里成精,听说修长城,吓得魂飞魄散,放开你就往老林扒子里跑。再或者,它拦住你,开口问道:“长城修完没有?”你为了避它,就说:“长城还没有修完。”它听到后,逃之夭夭……
一个时代的阴影漫漶了两千多年,这确实像一则寓言。
但它是寓言,也是现实;是现实,也是传说。我无法界定野人是什么,是一种纯粹的未知动物,还是一种传承于神农架森林中的地域恐惧想象?集体幻觉?抑或是丰富浪漫的山林文化幻影?自《山海经》以来,野人的传说已经在神农架流传了几千年,野人也在神农架横行了几千年。至今,还有一拨拨人言之凿凿地宣称他们在神农架看到了红毛大野人。
没有在神农架长时间待过的人,是很难相信那个地方有野人的。但你若翻开地图,能看到大巴山脉和秦岭山脉人迹罕至的山川森林带是连在一起的。再过去,又是几千里的横断山脉、祁连山脉,更远可串连起天山山脉和昆仑山脉。浩荡川岭,奔腾森林的深度与广度,我们无法想象。连绵不绝的山脉遥相呼应,是野生动物们自由行走的乐土,野人的传说此起彼伏,却以神农架为最盛,这岂非咄咄怪事?
面对搜集的众多野人资料,一摞一摞,我常常陷入思维的零乱、麻木和混沌中。我虽然是一个神秘主义者,写魔幻小说,专注于神农架,但对野人之事从来谨慎。我几乎没有写过野人,虽然野人是神农架最大的谜,也是大家最关心的事。野人是神农架最吸引人的异兽,是传说最多的事物,但因为说滥了,成为人们无法相信并嗤之以鼻的怪力乱神。
神农架人有他们的生命观、世界观,有他们信奉的神灵,对许多陌生少见的动物赋予了它们神性或者魔性。神农架人认为野人是一种山混子,山混子就是山精。胡崇峻对我说,野人就是山怪,这山怪善变,一忽美女,一忽小孩,一忽五大三粗的男人,满山乱窜。山精就是山魈,山鬼,山混子。所谓山混子,就是在深山老林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野妖精。还有一说:因为受冤屈而死的人,埋在养生地里,冤气未化,魂魄不愿托生,尸体不烂,某一个刮风打雷下雨的深夜顶开棺材,浑身披着的白毛跑着跑着变成了红毛,就成了红毛野人。它们身材高大,健步如飞,因为从坟地里出来,缺少阳气,就天天拜太阳。男野人与女野人不成婚配,也不生子,只能去村里抢人婚配才能有后代……
有一种牵强附会的说法,说屈原写过野人,即他的《山鬼》: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。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乘赤豹兮从文狸,辛夷车兮结桂旗。被石兰兮带杜衡,折芳馨兮遗所思……”屈原写的这个山鬼,怎么看也与人们描述的红毛野人没半点关系。这个美丽的山鬼,披着薛荔、女萝、石兰、杜衡,骑着一匹红色的豹子在山野间游荡,哪有一丝神农架野人的丑陋、红毛和一双五十厘米长的大脚?
野人就算存在,作为即将灭绝的一个种群,它的必然消亡是无疑的。但大自然会时常带给我们许多惊奇,有时是颠覆性的。少之又少的虎豹等动物,它们以近亲繁殖的生命顽强存在着,在灭绝的道路上抵抗着死神的满门抄斩。“有野派”认为,野人是巨猿的后代,巨猿虽然灭绝,与之共同生存了好几百万年的大熊猫,却为何还存在于秦巴山脉?既然如此,巨猿的后代就没有可能与大熊猫一起活在当下?这当然是一种大胆的猜测。还有人认为野人是南方古猿的后代,神农架出现的野人形体特征与南方古猿十分相似。在大神农架地区的郧县,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发现了南方古猿的头骨化石,有学者还将其定为“神农架人”,有南方古猿和巨猿共同的血缘。
为什么野人未能进化到人类?学者们认为这与其未能走出森林有关。第四纪冰川期一直延宕到人类出现,我国有着广大的原始森林,野人有足够的空间生存下去,并在森林中如鱼得水,乐不思蜀。它们前肢发达,两脚能直立行走。因为未能远离森林,没有学会制造工具进行劳动,也没有学会使用火。
如果野人存在,会不会是另一种灵长类动物?为什么非得要把它们与巨猿和南方古猿扯一起呢?
神农架发现的异兽已经够多了,驴头狼、棺材兽、扒狗子、大癞嘟、汪吼蛇、九死还阳虫……还有白熊、白獐、金丝猴等稀有动物。从灵长类的地质变迁看,神农架属于秦岭地槽东西延伸地带,在古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时,这里保存着各种灵长类生存的地质条件,因此野人传说甚嚣尘上,亲见者众。但近百年森林面积骤减,野人的生存区域正在消失,我们将目送着它们与这个地球彻底诀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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